清明節,是祭拜祖先、悼念已逝親人的日子。然而,哀思并不只發生在清明節。在我們的文化中,通常不太會直接談論死亡,喪親者的情感需求往往被忽視和壓抑,相關的研究和分享也是殊為難得。
《與哀傷共處》是國內第一個有關經歷父母早逝的年輕喪親者的質性研究,由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工作學系博士李昀鋆的博士論文改寫而成。作者歷經13個月的田野調查,與44位年輕喪親者進行了近百次深度訪談,他們平均19歲時經歷父/母的離世,接受訪談時的平均年齡為25歲。表面上,經歷喪親的年輕人似乎能夠繼續正常生活工作,但她的訪談對象都很難真正“緩過來”,更難有機會向外界傾訴。
作者的研究出于她自己的人生經歷?!拔业娜松?014年7月29日為分界線,被清晰地劈開成了兩段?!碑敃r,她的母親中風入院,并在短短四天后離世。在那之后,她繼續學業,但她在心里知道,“我的哀傷從未過去,我沒有一天不會想起母親,沒有一天不會因想念她而流淚?!币虼?,在選擇博士論文題目是,她想做一個“自私”的研究,“我想知道死亡、喪親和哀傷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想知道我的母親現在究竟在哪里,過得好不好。我無法忘記她,或是放下她,也不知道該怎么獨自一人繼續活下去,我只能一輩子躲在無人的地方舔舐自己的傷口嗎?我想要通過這個研究,給自己找一個答案?!?/u>
“哀傷權”(right to grieve)是西方學者已經逐漸認同的概念,他們認同哀傷是高度個別化的過程,喪親者應當有權決定自己關于死亡和喪親的態度,有權選擇表達哀傷的方式,有權掌握自己的哀傷節奏。本書既是作者為自己找到的答案,也是參與訪談的44位年輕子女在與作者彼此同行的過程中,共同建構的真實的人生故事。
經出版社授權,第一財經節選書中部分篇章,以饗讀者。
如果真的有平行世界
衛小姐:有本科幻小說,叫《人生復本》。書里有一個現在看起來不太可能實現的科學假設。這個假設也叫人生復本,因為量子力學里面有一個理論,它能推演出可能存在無限多個平行世界,每個(結果)可能不一樣的事件發生以后,就會產生另一個事件,沿著這種軌跡慢慢變化。我就想,會不會可能有一個或者很多個世界里,我媽媽還在。我可能也沒考上這么好的學校,就跟我媽兩個在老家附近生活,經常周末回家。
衛小姐并不是唯一一個想象過“平行世界”的人。在訪談過程中,很多年輕子女都向我提及了這個雖然尚未在物理學里得到證實,但又活躍在各種科幻電影里的概念。
這一現象帶有多重含義:一方面,這意味著在體驗哀傷的歷程里,年輕子女實際上在不斷反復思考著人生的另一種可能性:“他/她如果沒有過世,我的人生現在會怎么樣?”另一方面,這再次說明了父母的離世翻轉了他們的人生,他們的人生選擇和人生走向因這一喪失而發生了劇烈變動。
依然故他/她
第一個出人意料的發現是,已故父母依然可能影響年輕子女的人生選擇,成為重要但又看不見的主體。
周先生在10年前母親因車禍去世時仍然還很年幼,年僅11歲。而在我們的兩次訪談里,他兩次提起與母親的一次對話,那次對話發生在母親遭遇車禍一周前的某個晚上。周先生告訴我,母親當時對他提出了三個要求,而這三個來自母親的期待一直規范著他之后人生中的種種行為,并且成為他在面對痛苦時留存求生欲的力量源頭。
當晚,剛剛上夜班回來的母親很疲憊地躺在床上,并問了周先生三個問題:“未來你會不會養我呢?”
他說:“肯定會養。”
母親又問:“以后喝酒不喝酒?吸煙不吸煙?”
周先生都回答:“不會的,不會的。”
雖然周先生說,自己也分不清這個記憶究竟是自己幻想出來的,還是真實發生過的。雖然他再也無法實現母親的第一個要求,但始終記著后兩個對母親的承諾,甚至為此在大學期間和室友產生了分歧,格格不入。
7年前母親去世的尤小姐也說,現在她做選擇時,心里想的仍然是“如果我媽媽還在,面對這個事情的時候,她應該會怎么做”,然后將母親可能的選擇和自己的選擇折中處理,或是選擇其一。
以已故父母的期待為念
“為了他/ 她”亦是年輕子女在敘說自己的決策過程時,出現頻率非常高的一句表述。
3年前母親離世的李女士和我分享說,當她在面對困境時,自我激勵的方式就是不斷告訴自己:“即使是為了我的媽媽,我也要更加努力。”而陳小姐則說在父親過世后的一年多時間里,她很努力地照顧好自己、照顧好媽媽,因為這是父親的心愿,“(雖然)不確定爸爸能不能看到我,但是只要有一絲希望。他能看到我,覺得我過得好,這是我唯一能做的,能夠讓他高興的事……只要我是開心的,爸爸就會開心,然后也把媽媽照顧好,他肯定是擔心媽媽的”。
1年前父親突然離世的蔣小姐也說,即使沉浸在哀傷中,她還是會努力讓自己開心起來,因為父親生前最在乎的就是健康:“吃沒吃飽啊,開不開心啊,然后天冷多穿點衣服,其他就沒有了,想干嗎就干嗎,等于是對事業發展、工作發展、收入這些沒有任何要求,只要健康開心就好?!?/p>
讓年輕子女十分在意的另一點是,他們的選擇能否給已故父母帶來榮耀。12年前父親去世的魏小姐說,她在做選擇時希望自己“不管他(父親)在哪里,都還是想要成為他的驕傲”。因此,即使成長的過程浸滿了哀傷,她始終沒有放棄“好”的成長,沒有變成一個壞孩子。而2年前父親去世的張小姐也表達說:“我希望自己可以很努力地成為一個很優秀很優秀的人?!币驗樗释軌蛲ㄟ^自己的優秀,讓他人看到“我的爸爸有一個很優秀的女兒”;在哀悼/紀念父親的方式里,她期待著通過自己足夠優秀的表現,讓父親不至于太快被這個世界遺忘。
雖然我們無法估計這樣以已故父母為念的選擇方式會持續多久,但不可否認的是,年輕子女會主動將已故父母融入個人身份,并盡可能將其維持更長時間。
3年前母親去世的鄭小姐當時為母親撰寫的碑銘“幸子為佩,愿系我?!?,就是一個溫暖的例證。她向我解釋說,這句話的意思是“希望你(母親)成為一塊玉佩,永遠系在我的身上”。
2年前父親去世的陳小姐在父親確診癌癥的那段時間,也將她的微信頭像換成了一只在櫻花背景下戴著空軍帽子的柴犬,“因為在微博上看到說這個小狗患了癌癥,它一直沒有放棄,一直在治療,也是經常笑著,很樂觀的那種嘛”,陳小姐說,當時有“一種盲目的迷信”,希望自己換上小狗頭像后,父親也會積極樂觀地治療下去。而這個頭像她一直用到了現在,但沒有和朋友談起過頭像背后的心意,而是“對外戲稱說我一天是單身狗,一天就用狗做頭像”。
3年前母親去世的李女士一開始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為她在填寫親人離世時間時,將數字精確到了“天”:1382天,也是所有參與者中唯一這樣填寫的,“我有一個記錄時間的APP,然后就……嗯,過幾天翻翻看的那種”,她還將自己的微信號設置成母親去世的日期。
如果真的有平行世界,如果父母沒有過世,這些年輕子女的人生會不會不一樣?或許他們就可以繼續在家里扮演一個孩子的角色,而不需要承擔那么多的家庭責任;或許就不會因為要顧慮到家庭經濟狀況而放棄繼續深造的計劃,提前工作;或許就不會因為生活中實在沒有人可以坦承這一份哀傷,而寄希望于未來的另一半能夠接納這種“不完美”;或許就不需要面對另一位父母開始相親(甚至再婚)的掙扎,而對所謂的海誓山盟抱著最大的惡意。
但即便是發生了這么多變故,唯一不變的是我們始終記掛著她/ 他。當面對重要的人生選擇時,我們總是忍不住想:“如果換作是她/ 他,會希望我們怎么做?”或者說,不管父母現在在哪里,我們都希望繼續成為她/ 他的驕傲。
《與哀傷共處:經歷父母離世的年輕子女》
李昀鋆 著
廣東人民出版社 2025年3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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