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6月17日，因曾在中國經商成功而被譽為美國第一位“商業總統”的胡佛，不顧1028位經濟學家的聯名反對以及眾多貿易伙伴的報復威脅，一意孤行地簽署了臭名昭著的《霍利-斯穆特關稅法》，將美國應稅進口產品的平均稅率提高到40%以上。隨即引發以美國最大的貿易伙伴加拿大為首的40多個國家的貿易報復，以及歷史上最嚴重的貿易崩盤和經濟危機。在隨后的三年內，美國的進出口額暴降70%，工業生產減少55%，失業率從4.6%提高到24.9%。

歷史總是在不經意間重演，美東時間2025年4月2日，美國把關稅當作其重振美國制造業的法寶，以“對等和公平”的名義隨意提高關稅，而且將矛頭指向包括親近盟友在內的眾多貿易伙伴。盡管這同樣引發國際輿論和貿易伙伴的強烈反對和擔憂，但美方依然我行我素。因此，先破方能后立，美國必須不惜代價、不顧聲譽地徹底顛覆美國領導建立的全球貿易和貨幣體系，才能依托其現存的綜合國力，重新打造一個有利于美國的國際秩序，在美國國內重建一個體系完整、技術領先和有競爭力的制造業，進而再造美國霸權。

然而，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讓美國再次偉大”的遠大夢想本身就存在諸多難以自洽的邏輯硬傷，也必將面臨層出不窮的現實障礙。

首先，當前的美國經濟雖然存在一些問題，但遠未到需要刮骨療傷、推倒重來的狀態。從2016年到2024年，美國GDP從18.8萬億美元增長到27.7萬億美元，增速在發達國家中一枝獨秀，失業率也一直維持低位。即使是“衰落中的”制造業，也從2.1萬億美元增長到2.9萬億美元。可是在美政府看來，美國經濟似乎一塌糊涂、一無是處，因此美國經濟需要徹底拆解、重建。但是另一方面，美政府又極度迷信美國的威懾力，似乎只要關稅大棒一舉，各國就會望風而降，這本身就是很不合乎邏輯的。

其次，美政府現在似乎認識到，美元的強勢地位是導致美國貿易逆差以及制造業相對弱勢的關鍵原因。這在經濟學上確實是成立的，所謂特里芬悖論正是說明美國在維持強勢美元和經常項目平衡之間的兩難選擇。但從過去50多年的經驗來看，經常項目逆差并不會導致美國經濟出現根本性問題。因此綜合來看，維持強勢美元更加符合美國的總體利益，美國甚至威脅金磚國家，如果其試圖顛覆美元的主導地位，將采取嚴厲的報復措施。因此，美國既不想放棄強勢美元，又試圖削減貿易逆差，實際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第三，鏡像對等的關稅在歷史上從未存在過，完全是一種虛構的妄想。盡管美方聲稱各國應該實現兩兩對等的關稅，似乎有其合理性。但從歷史上看，各國長期都是根據自身經濟情況自行決定關稅水平，并無國際對等的概念。只是從1934年美國實施《互惠貿易協定法》之后，關稅的國際協調逐漸成為一種常態。但是從那時起，從沒有一個國家要求另一個國家實施和自己完全相同的關稅，因為關稅本來就只是決定國際競爭地位的一個因素，還有諸如匯率、運輸成本、國內稅制等眾多因素都會影響到國際競爭格局。因此，單純追求對等關稅本來就沒有任何意義。WTO以及區域貿易協定框架下的關稅談判，都是以各國產業面臨的國際國內市場具體情況為依據，由各國政府綜合考量各種因素、然后達成彼此間相互合意的關稅稅率，實際上并沒有一個統一的判斷標準。因此，特朗普的對等關稅無非是想為削減貿易逆差、重建制造業找一個借口，盡管乍看上去有些道理，實際上根本不合邏輯。

必須承認，二戰期間以及二戰之后，美國為世界和平和經濟發展做出了重要的積極貢獻，美國領導建立的全球體系確實讓很多國家從中受益。但是，所有國家都在為這一體系做出自己應有的貢獻，沒有哪一個國家是美國口中的搭便車者或占便宜者。美國曾經的領導地位也并不賦予美國任意妄為的權力，美國的國際聲望和地位取決于其是否繼續為全球秩序承擔應盡的義務。所謂對等關稅就是在開歷史的倒車，是違背經濟規律和歷史正義的，也是在蓄意破壞戰后各國共同努力建設的全球貿易秩序。

一方面，這直接挑戰了WTO的基石——最惠國待遇原則。根據WTO最惠國待遇原則，一成員對于原產于或運往其他成員的產品所給予的利益、優惠、特權或豁免都應當立即無條件地給予原產于或運往所有任一成員的相同產品，而特朗普試圖通過雙邊談判和單邊施壓，以“逐個擊破”的方式形成差異化關稅體系，嚴重違反WTO最惠國待遇原則。此外，如果美國將關稅稅率調高至超過與其他成員協議商定的最高水平也會違反約束關稅義務。另一方面，美國的單邊行動可能誘發全球加稅潮，造成對WTO的系統性沖擊。美國對主要貿易伙伴加征單邊關稅，可能導致這些國家和地區采取報復性措施。這種連鎖反應不僅加劇了各國之間的貿易摩擦，還使WTO規則在實際操作中面臨被架空的風險，因為各國更傾向于通過雙邊報復而非依賴多邊爭端解決機制來解決問題。隨著越來越多的國家加入到相互加征關稅的行列，全球貿易體系可能加速分裂，形成多個貿易集團或陣營。這將使WTO作為全球統一多邊貿易體系的影響力和作用大打折扣，進一步沖擊多邊貿易體系。

從目前來看，美國政府的決心很大，恐怕只有南墻才能讓其回頭。而這堵南墻能否盡快樹立起來，則取決于其他WTO成員是否能夠堅定維護多邊貿易體制，堅持遵循非歧視原則。在當前形勢下，各國最好的選擇是堅決反對美國的單邊主義行為，采取必要的反制措施，同時堅決頂住美國的經濟脅迫和霸凌，在與其他貿易伙伴的關系中堅守已有WTO規則和承諾。此外，WTO其他成員應當努力探尋新的路徑，在缺少美國的情況下，以靈活方式恢復WTO的談判功能和爭端解決機制，維護和促進世界貿易的順暢開展。也讓美國感受到將自己孤立于國際體系之外所不可承受的代價和壓力，最終回歸多邊貿易體制。我們依然相信，以鄰為壑的孤立主義最終只會孤立自己，而真正的多邊主義必然是互利共贏的。雖然歷史難免經歷波折，但人類終將不斷走向進步。

（本文作者為對外經濟貿易大學中國世界貿易組織研究院 屠新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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