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原生家庭”成為一個被廣泛討論的詞匯,一本來自兩位“非正常家庭”成長起來的日本女性對話錄《還能做家人嗎?》,開啟了關于家庭、親密關系、愛與婚姻、女性成長的諸多話題。
《還能做家人嗎?》是一本坦誠之書,記錄了演員、作家內田也哉子與東京大學腦神經醫學博士中野信子七次真誠而深入的對談。
內田也哉子是已故女演員樹木希林的獨生女,她成長于備受日本社會矚目的明星家庭,是名副其實的星二代。但她的家庭卻相當怪異,父母在她出生前就分居,父親內田裕也是個性不羈的搖滾歌手,出軌、家暴、數次被捕入獄,多年來靠著樹木希林養活,但兩人堅持這樣的婚姻45年不離婚,直至相繼去世。中野信子是著名腦科學家,從小成績優異,父母關系冷漠且無溝通,12歲開始寄宿,高中時母親離家出走。
兩位人到中年的女性,以對談的方式回溯彼此的成長經歷,重新看待傷害她們的家人,探討不同的婚姻模式,探究該如何處理各種“關系”。
19歲就結婚的內田也哉子,嫁給日本影星本木雅弘,連生三個孩子,看似婚姻完美,其實夫妻性格有很大差異,“一結婚就想要離婚”。中野信子在陷入人生最黑暗絕望時刻之際遇到丈夫,選擇走入婚姻,但十年婚姻關系始終堅持“周末夫妻”和丁克的模式。
兩位40 女性深入而坦誠的對話揭露了她們各自豐富的人生、不同的閱歷與性格。正是這些“接地氣”的女性對話,吸引了在日生活多年的譯者英珂,“她們經歷的很多問題,我都遇到過,人生感受有很多重疊的部分,常常能夠照見自己。”
在親密關系中照見自我
“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對于由誰來做我們的家人是無從選擇的。但是在與家人漫長又跌宕起伏的生活過程中,如何能把日子過得生趣盎然是可以取決于我們自身的。”在《還能做家人嗎?》的扉頁,內田也哉子手寫下這段話,在她看來,這本書蘊藏的,是能讓家庭生活變得有趣的智慧,能啟發人們展開一幅沒有正解、僅屬于自己的獨特的家的風景畫。
當我們談論“家”的時候,我們在談論什么?
中野信子以科學視角告訴人們,人類本身就是一個有組建家庭傾向的物種。但內田也哉子的家庭,卻是極端而另類的“非正式”家庭。
樹木希林是日本國寶級女演員,曾在是枝裕和電影里擔任諸多重要角色。她第一次婚姻“因為感到太幸福”而離婚,而后很快認識搖滾歌手內田裕也,50天后結婚。樹木希林為這段倉促的婚姻付出了一生,兩人僅共同生活一兩個月,之后進入45年分居期。女兒內田也哉子每年只見一次父親,樹木希林仿佛“滾圈遺孀”,打破常規地“操控”丈夫,哪怕情人們找上門來,也絕不離婚,打造出屬于她的家庭模式。
內田也哉子回憶,母親從小在衣食住行上極為節儉,她在中學之前沒穿過一件新衣服,而她古怪的家庭也常常成為輿論議論的話題。2018年,樹木希林與丈夫先后去世,內田也哉子依然無法消解自己40多年的“父母困境”。
譯者英珂在日本生活的十多年里,常在媒體上看到這對著名夫妻的軼聞,“樹木希林曾說,如果有來世,不想再遇到他。萬一又愛上了呢?如果愛上,就會糟蹋自己一生。那種愛恨交加,我后來的理解是,樹木希林一直不放棄內田裕也,她口頭說,不想離婚,是不愿讓他禍害別人,實際上,是‘我不管他,誰去管他’的母性在起作用。”
作家蔣方舟的母親是樹木希林的影迷,母女倆在讀完這本書后,也反觀到自我。
“小時候我對父母很不理解,我覺得他們是特別潦草的錯配。”蔣方舟說,母親是典型的文藝青年,有很多細膩的感受,但父親相對沉默,又很鈍感。等她自己長大后,與母親成為最親密的敘述者和傾聽者。
蔣方舟與母親的關系,像樹木希林母女那樣微妙。母親有極強的控制欲,從小訓練她寫作,與她形成緊密而特殊的“女性聯盟”。內田也哉子在大學時期有任何心事都找母親傾訴,動輒打數個小時電話。這種母女關系的過度緊密,導致她排斥與父親的親近,也使她一度面對親密關系時,都不知道如何應對。
在書中,中野信子對母女關系有諸多討論:“母親和孩子最初就是同一個實體。隨著孩子成長,盡管他們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長,但距離卻越來越遠。”她坦言,在這一點上,愛得越多的母親,通常會更加難過,如何保持距離,成為母親和孩子都糾結的問題。
“30歲,是不應該還在父母家的年齡了。”中野信子認為,父母與孩子的分離,是一場畢業典禮,是痛苦,也是新旅程的開始。內田則是在母親去世之后意識到,“父母與孩子總有一天是會分離的。”在父母去世之后,她感到一種莫名的無力感和空虛感。
這些年,蔣方舟與母親痛苦而堅決地完成了一場剝離。母親從她的住處搬出來,自己開始做剪紙創作,尋找自我的新空間,蔣方舟一邊繼續寫作,關注母親的另一次自我成長,也開始探索屬于自己的親密關系。
這一場漫長的母女剝離,讓蔣方舟意識到,一個人哪怕到了退休年紀,也不該停下進步和成長,“母女關系也好,任何情感關系也好,要時刻銘記,不能放棄成長。當你覺得不舒服的時候,要勇于把自己從不舒服的狀態當中拯救出來。”
無論哪一種親密關系,都是在關系中照見和豐富自己,就像中野信子在對談中所說:“早點明白孤獨的必然性,大家都會輕松一些。”
婚姻、生育與出軌
《還能做家人嗎?》書中大膽預言,到2024年,或將有一半的日本人不再結婚。
老齡化、少子化的日本,已經提前進入生育率斷崖式下跌的時代。
中野信子引用大量腦科學知識來分析親密關系——人類大腦與身體的發育不平衡,適合生育的身體是20多歲,但適合生育的大腦是40歲左右。一個自己尚不健全的人去養育孩子,本身就是系統性的脆弱。很多并不成熟的年輕人,在沒有準備好的情況下生育孩子,很有可能會成為“毒親”。
19歲結婚就生子的內田也哉子坦言,誰都有可能成為“毒親”,即使自己不想成為“毒親”,也很難確保,因為“世界上并沒有完美的父母”。
蔣方舟認為,生孩子這件事,“要么早到稀里糊涂,要么晚到身心都準備好”。對很多女性來說,如果真的等到40歲左右足夠成熟了再考慮第一胎,最終的結果可能就是——不生孩子的比例會更高。不成熟的心智難以負擔養育義務,但最佳生育年齡的身體條件又有倒計時,兩者之間似乎形成天然悖論,這也成為當下全球少子化問題的核心之一。
什么樣的夫妻關系才是孩子更愿意看到的?中野信子與內田也哉子都認為,寧可選擇“吵架不斷的父母”,也不要“沒有交流的父母”。
英珂認同,好的夫妻關系一定要有溝通交流,有時甚至打鬧也是在針對自己的需求表達不滿。那些看似沉默不語的夫妻,平靜底下暗藏矛盾,并非最理想的親密關系。蔣方舟回憶過去自己在親密關系中從不吵架,回想那些自以為的善解人意、溫柔體貼與得體,其實是一種傲慢,“只有把對方放到跟你同一個平面,才能見到彼此的人性底線和歇斯底里。”她現在也在學習,怎么用有效的爭吵表達需求,抵達內心深處的真實,磨合出更親密的關系。
親密關系中的出軌,也是書中大膽談論的話題。兩位女性談到日本男演員東出昌大在妻子孕期出軌的事件,該事件引起了日本社會的憤慨。對此,中野信子的觀點顯得坦率而“不正確”:她覺得,一個在公眾面前擁有“國民好老公”形象的男明星,在曝出出軌事實并受到全民抨擊之后,顯得更加真實了。
中野信子坦言,從科學角度來說,有些人擁有外遇基因和離婚基因,人與人之間就是有“廣而淺地愛很多人”和“深而專一地對一個人”的差別。進化人類學家海倫·費舍爾在《我們為什么結婚,又為什么出軌》一書中也指出,人類出軌的天性很可能是在漫長的史前時期形成的,這種古老的行為是能帶來下一代基因多樣性的適應性機制。這也是很多夫妻明明很恩愛,卻仍然會冒著失去一切的危險出軌的背后動因。
蔣方舟認為,盡管出軌是一個古老的話題,但今天的公眾面對同樣一件事,對女性的指責往往比男性更為苛刻。她也發現,現在的90后、00后,在性觀念和婚戀觀上有時比60后、70后更為保守。人類的本能與基因不曾改變,但在代際更替中,卻會發生意識與認知的回流。
在變化急速的現代社會,婚姻所代表的經濟捆綁和穩固性,正在被瓦解。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更為審慎地進入婚姻,蔣方舟提醒,不能因為害怕孤獨而走入親密關系、走入婚姻。中野信子也說,每個人內在都存在一種親密關系無法填補的孤獨感,而孤獨是人生的必然。
作為一部集結自《周刊文春WOMAN》的女性對談專欄合集,《還能做家人嗎?》在日本引發熱烈反響,數次加印。有日本讀者在書中找到共鳴:“即使我沒有在標準家庭中長大,人生也不會因此而廢掉。”
《還能做家人嗎?》
[日] 內田也哉子 中野信子 著 英珂 譯
北京貝貝特·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25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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