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何謂快樂?魏晉是一個充滿戰亂、殺戮與離別的亂世,也是名士風采盡顯的時代。《未盡的快樂:魏晉名士社交處方箋》從快樂這個特別的角度切入,剖析魏晉名士在復雜社會關系中的快樂來源與追求方式,為讀者理解魏晉時期的文化和人物提供了全新視角。
作者董鐵柱以《世說新語》為藍本,通過中西互鑒的開闊視野,將倫理學、社會學、文化學等知識融入對文本的分析,深入剖析了魏晉名士在君臣、父子、長幼、朋友、同僚、兄弟、夫妻這七種社會關系中的種種故事,為讀者提供了豐富的情感體驗與人生啟示。
在5月20日這個特別的日子,第一財經節選書中講述親密關系的篇章以饗讀者。
那些化身為名士的妻子,不僅被丈夫寵愛著,還能成為丈夫的人生導師,為其指點迷津。在這個過程中,妻子得到了丈夫的了解、認可和欣賞,而丈夫則能夠在更好地認識自己的同時獲得他人的贊譽。這是一個雙贏的過程。《賢媛》第6則、第7則、第8則三則講的都是許允和妻子的故事,表明妻子比丈夫更德才兼備。
《賢媛》第6則說,許允的妻子是阮共的女兒,阮侃的妹妹,她的容貌非常丑陋。行完交拜禮后,許允便不再去洞房,家里人為此十分擔憂。恰好此時有位客人來看望許允,新娘便叫婢女去看是誰,婢女回報說:“是桓郎。”桓郎就是桓范。新娘說:“不用擔心,桓范一定會勸他進房來的。”桓范果然勸許允說:“阮家既然嫁個丑女給你,必然是有用意的,你最好能體察到。”許允便轉身進入新房,見到新娘,馬上又想出去。妻子預料他這一去就不會再進來了,就拉住他的衣襟讓他停下。許允便問她:“婦人應該有四種美德,你有幾種?”新娘說:“我只缺‘婦容’一樣而已。可是士人應該有百樣品行,您有幾種?”許允說:“全都有。”新娘說:“所有品行中,‘德’是最重要的,但是您好色不好德,怎么能說樣樣都有呢!”許允面露慚愧之色,從此夫妻二人相互敬重。
將這則故事和荀粲所言拼在一起,就可以發現荀粲針對的正是這一類人。他們自以為德才均備,實則不過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俗人。我們可以發現在許允和新娘的對話中,他把婦和士做了相對立的區分,用《禮記·昏義》中所說的“婦德、婦言、婦容、婦功”來要求對方,并以偏概全,在對方容貌丑陋的情況下,徹底無視了新娘的其他方面。在這則故事中,關鍵人物其實是桓范。桓范知道女子除了美色之外,還有更為重要的品質。當桓范如是說時,他也至少已經初步具有了女子可為名士的觀念。在《世說新語》中,頗有一些像劉伶這樣容貌丑陋的名士,但他們各具特色,同樣在帥哥如云的魏晉名士間占據一席之地。同樣,沒有美色的女子也有其可取之處。
許允、阮氏和桓范之間形成了微妙的三角關系。如果沒有桓范這個朋友,阮氏根本沒有機會和許允對話,許允夫婦的關系也許將徹底破裂,朋友關系就這樣和夫妻關系形成了互相的影響;而沒有許允夫婦的好事多磨,桓范和許允之間的友情也就無法更進一步。三人關系的互相影響讓我們自然而然地覺得三人屬于同一群體。許允和阮氏的對話,同樣頗具名士間的清談色彩。第一回合是許允“難”而阮氏“通”,而第二回合則是阮氏“難”而許允沒能回答。許允不僅在清談中敗給了新娘,在境界上也不如對方。既然如此,阮氏有什么理由不能被視為名士?
第二則故事講的是擔任吏部郎的許允任用了很多同鄉,魏明帝曹叡知道后,就派虎賁郎去抓捕他。許允的妻子出來勸誡他說:“英明的君主可以用道理說服他,但難以用人情打動他。”許允見了曹叡后,曹叡審問他。許允回答說:“‘舉爾所知’是孔子所說的選人原則,臣的同鄉,就是臣了解的人。陛下可以去核查他們是否稱職,若不稱職,臣愿領罪。”查核之后發現每個職位上的人都很稱職,于是就釋放了他。許允的衣服很破舊,曹叡又下詔賜給他新衣服。一開始許允被逮捕時,全家都號啕大哭,新婦阮氏卻淡定自若地說:“不用擔心,他不久就會回來的。”她煮好小米粥等許允,沒多久許允就回來了。
這是一個夫妻關系和君臣關系產生交集的故事,交點在于許允對魏明帝的回答來自阮氏的建議,這說明作為妻子的阮氏對君臣相處之道也非常了解,甚至比尋常的名士還要了解。如果許允一上來就求寬恕,那么皇上很可能以為他心虛,也許就不會給他機會繼續自辯了。有趣的是,這同樣是一個三角關系:許允、阮氏和魏明帝構成了三角關系。此時的阮氏扮演了上一則故事中桓范的角色,是她的存在與引導讓許允和魏明帝之間的對話成為可能。她固然是妻子,但也是(許允的)朋友和(魏明帝的)臣子,我們完全可以想象,如果她有機會入朝為官的話,應該會非常出色。
劉義慶通過阮氏和桓范的等同性,讓我們再一次思考女子和名士重合的可能性。當許允懷揣著妻子的建議上朝時,坦蕩的他是快樂的,他知道不需要擔憂;同樣,在家煮著小米粥等待丈夫歸來的阮氏也是快樂的,她了解丈夫的為人,相信他的為官之道。此時的許允和阮氏已然是相互欣賞的一對了。小米粥和破衣服這兩個細節已經凸顯了許允和阮氏相濡以沫卻樂在其中的生活,真正做到了身為高官而“簞食瓢飲”。當然,和上一則故事拼在一起的話,我們不禁感慨像許允這樣的君子卻仍然免不了犯好色的錯誤,由此可見荀粲的話的確刺到了一大片人,也難怪他被世人嘲諷了。
第三則故事則多少有些傷感。許允被晉景王司馬師殺害,他的門生跑來告訴他的妻子。他妻子正在織機上織布,臉色絲毫不變地說:“早就知道會這樣!”門人想把許允的兒子藏起來,阮氏說:“不關孩子們的事。”后來全家都遷到許允的墓地居住,司馬師派鐘會去察看他們,如果兒子的才華和父親的差不多就把他們抓起來。兒子們問母親的建議,母親說:“你們雖然還不錯,但是才華有限,就坦誠地和他交談吧,這樣就沒有什么可擔心的。不用過度悲傷,鐘會不哭時你們就可以不哭。還可以稍微問一下朝中之事。”兒子們聽從了她的話。鐘會回去后把所看到的情況匯報給了司馬師,許允的兒子們最終得以幸免。
這則故事中的夫妻關系和母(父)子關系、君臣關系夾雜在一起,角色也就更多元化,不過眾多人物之間卻沒有對話,阮氏成了唯一的主角,她在錯綜復雜的關系中所具有的獨特地位也由此不言自明。阮氏的神色不變讓我們想到了王徽之知道王獻之死訊時的不悲。這當然是一份屬于名士的淡定,不過和王徽之相比,阮氏更加沒有時間去顯露自己的悲傷,她需要保全劫后余生的兒子們。阮氏對自己的兒子有著清楚的判斷,對司馬師的判斷也極其準確,從而確保了兒子的安穩。
盡管許允已經去世,可是他在臨死之前應該是快樂的,他知道有這樣一個妻子,許家的血脈能夠得到保全。對阮氏來說,丈夫許允因忠于曹魏而被司馬氏所害,在亂世之中沒有做一個變節的小人,這也是足以自豪的選擇。有學者認為妻子能夠為丈夫出謀劃策表明了夫妻的平等,平等一詞具有太多的現代色彩。在劉義慶的敘述中,許允和阮氏的夫妻關系讓我們看到了一種合作,而這樣的合作與兄弟之間的合作相似,目的都是為了家族的名聲與興旺。在這種合作下,一個能夠給丈夫建議與指引的妻子,就像一個聰慧的兄弟減輕兄長壓力一樣,可以讓丈夫更輕松地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因此,阮氏不僅是一個妻子,也是一位“名士”,即使說平等,也絕非局限于夫妻關系的狹義平等,而是更為廣闊意義上的平等,也就是把女子也納入名士的范疇。
劉義慶對于男女之間廣義平等的追求并非我們的臆測。《賢媛》第9則說:
王公淵娶諸葛誕女,入室,言語始交,王謂婦曰:“新婦神色卑下,殊不似公休。”婦曰:“大丈夫不能仿佛彥云,而令婦人比蹤英杰!”
王廣和新婚妻子的對話令人莞爾。兩人并沒有急著行周公之禮,而是談論起了彼此的神色和氣度。王廣認為諸葛氏不像她父親那樣意氣風發,而是有些卑微感。新娘馬上反擊丈夫,說你自己不似你父親那樣優秀,怎么就要求我和我父親那樣的英雄豪杰比呢。在王廣和諸葛氏的對話中,對我們來說最值得注意的一點,是王廣在主動調侃新娘的時候,拿她對比的參照物是她的父親。通常來說,和新娘做比較的應該是她的母親才對啊!新娘的回答同樣將大丈夫和婦人并舉,認為新郎和新娘各自的參照物都是彼此的父親。因此,我們有理由推測,在王廣和妻子看來,無論男女都應該向名士的風采神韻看齊,對于女性的評價標準也就不再停留于傳統的婦德了。這也許對女性提出了更具體的要求,但同時也讓她們具有了更多展現自己的空間。
當然,在諸葛氏和新婚丈夫的初次交鋒中,看似主動發難的是王廣,可實際上也許是諸葛氏首先誘敵深入。她很可能是故意擺出一副唯唯諾諾的卑微之態,與自己父親的氣度形成鮮明的反差,從而引發王廣的疑惑,覺得新娘怎么和岳父相差如此之遠,才有機會反擊并忠告自己的夫君不要只看別人的缺點,而是要懂得反省自己。夫妻二人的對話也同樣具有清談性質的難與通,與單純清談不同的是,這場對話對王廣有著直接的勸誡功用。可以想象,略勝一籌的諸葛氏在未來的夫妻生活中可以扮演亦妻亦友的角色,夫妻間不但有舉案齊眉之樂,而且能唇槍舌劍,默契于心。
(本文節選自《未盡的快樂:魏晉名士社交處方箋》一書,標題為編者所擬。)
《未盡的快樂:魏晉名士社交處方箋》
董鐵柱 著
萬有引力·廣東人民出版社 2025年4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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