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前不久，第一財經團隊在北京訪問了2024年度人文圖書的出版方，包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商務印書館、后浪出版公司、理想國、北京貝貝特、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中科書院、中信出版集團·前沿和圖靈文化，共8家機構。編輯們向第一財經講述了好書背后的故事。

近兩年，各機構都對市場的波動有明確感知，從策劃、銷售、推廣到與讀者溝通都比以前更“卷”，但出版業仍在積極捕捉文化潮流方向，滿足讀者需求。當然，“運氣”也一直是上市后能否暢銷的一個不確定卻很關鍵的因素。當好運降臨，編輯們會覺得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楊曉燕握有一張氣勢壯闊的待出書目單，里面每一本書都能讓她興奮地講上好久。晚春時節，在北京貝貝特出版顧問有限公司俯瞰老城區的高層辦公室里，她翻到《樹兒》一書的后勒口，語詞密集地向我們介紹起這些作品：從書寫印度天價嫁妝的《金色絞索》到關注職業教育現狀的《中職教育》，從研究網絡新型戀情的《虛擬戀人》到觀察俄羅斯底層世界的《三號宿舍樓》……似乎沒有人愿意，也沒有人能夠打斷這位滔滔不絕、充滿激情的出版人。

這些圖書，歸總在“不一樣的社會觀察”系列中，記錄了北京貝貝特總編輯楊曉燕和她的團隊在過去五六年間關切的話題與走過的路?！澳阈睦镉惺裁矗劾锞陀惺裁??！睏顣匝嗾f自己始終相信，怎樣的心靈會關注怎樣的世界，“出版的內容是很反映你的價值觀的，而我們一向對社會的變遷比較敏感，對弱勢群體比較關注，覺得出版總要有點現實關懷”。

不一樣的寫法、不一樣的受眾

五六年前，當“三和青年調查”的選題輾轉落到楊曉燕手上時，它已經在各家出版社漂泊了近一年。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田豐與學生林凱玄合作的這部作品，看上去并不像一部嚴格意義上的社會學學術作品。

深圳市龍華區三和市場周邊，聚集著一群看似潦倒的年輕人，他們以日結的方式工作賺錢，過著好像朝不保夕的低成本生活。田豐第一次聽到“三和大神”這個詞，是在一次朋友小聚的飯局上，此后他開始持續關注起這個不太尋常的群體?！爸袊鐣幵趧×易兏镏拢芏嗌鐣F象轉瞬即逝，在深入的系統性研究尚未完成之前，某個現象背后的社會事實可能就已經消逝了?！碧镓S在《豈不懷歸：三和青年調查》一書的前言中寫道。正因如此，在學生林凱玄加入并前往三和進行了半年的“沉浸式”田野之后，他們決定采用白描手法，去盡可能貼近地描述三和青年群體的生存狀態。

讀完稿子，楊曉燕覺得不錯，立即送選題會全體討論，隨后就簽約了?！敦M不懷歸》出版后獲得了不錯的市場反響，輿論也開始討論第三代農民工的出路問題。

半年后，田豐找到楊曉燕，提議聯手來做一件事情?！吧鐣W家研究的都是中國當下的議題，但發表的內容只有小圈子里的人看，沒有被更多的人關注到，也沒有影響到更多的人，非?？上А！碧镓S提議，給年輕的、有理想和志向的青年社會學者，提供另一種可能——面向大眾的寫作。楊曉燕覺得特別有意義，于是，田豐和清華大學社會學系嚴飛作為發起人，出版社作為承辦方，“不一樣的社會觀察”活動落地了，公開征稿、選稿，舉行線下懇談會，優秀的作品和作者有望獲得出版的可能。

從2021年到2025年，連續五季，這個面向全社會征集的活動擁有越來越大的影響力，選題視野越來越開闊，選題內容也越來越有厚度，來稿質量越來越高。2024年懇談會后，有三個選題簽約后進入了“不一樣的社會調查”出版序列：其中，《樹兒》是一位雙相情感障礙的全職媽媽養育孤獨癥女兒的手記，已于2025年3月出版；《女性本性女性敢性》聚焦當代年輕女性的感情與性，即將完稿；《縣城里的夾縫人》則關注那些厭倦大城市、回到家鄉的人所經歷的碰撞與掙扎，今年年底或明年年初可以問世。2025年的懇談會上，清華大學教育學院的博士后楊芊芊，講述了她對北大本科生“表演性學習”的調研和觀察，預計6月會完成書稿。

“‘不一樣的社會調查’系列希望能夠反映中國當下的種種現實，典型人群的現實，或社會某個層面的現狀，也希望隨著圖書出版，某些人群或事情被關注到，整個社會能由此變得更好?！睏顣匝嗾f，系列的出發點是想獲得更大的影響，必然要考慮受眾，因此所謂“不一樣”，既是與傳統的社會學作品的表達方式不一樣，也面向不同的目標人群。

最好的方式是找一個專家，寫一本書除了征稿活動，楊曉燕也到一年一度的中國社會學年會“撈”作者和選題，系列中即將出版的《金色絞索：揭開印度“天價嫁妝”的面紗》《機器霸權：技術升級下的勞動變遷》即是會上所遇所得。

但更多題目，來自她和團隊的現實關切。以2024年出版、獲評第一財經年度人文圖書的《小鎮做題家：出身、心態與象牙塔》為例，幾年前“小鎮做題家”話題火熱之時，楊曉燕和她的同事就開始在社會學和教育學領域內找尋學術背景和寫作能力都比較好的寫作者?！罢业搅搜芯拷逃鐣W的謝愛磊。當時他已經做了七年小鎮做題家的田野，我還是挺相信一個學者為他的田野所付出的時間的。”她開玩笑一般說起，圖書出版時，又三年過去了，小鎮做題家開始被污名化。但這本書以翔實的數據、生動的案例，呈現了農村與小鎮青年的個人歷程如何與宏觀的社會進程相糾纏，由此揭開了比既往討論更深入、復雜的現實語境。

丁瑜的《虛擬戀人》則是“命題作文”。編輯宇昕希望了解網絡時代與虛擬對象（比如AI）談戀愛是什么樣的，但放眼全國沒有人研究這個課題。他們想到了一直在做性別研究，頗具才華、視野獨特的中山大學社會學學者丁瑜，但彼時正是疫情期間，丁瑜的愛人就是一位主治醫師，她覺得人們對醫生非常關注，但又不真正了解這個群體，所以她當時更想做關于醫生的調查。楊曉燕頗為鼓勵，讓她寫作起來?！昂髞磉^了一段時間，她主動聯系我們，說愿意接受我們的命題作文，先寫‘虛擬戀人’，從那以后，她在學生和年輕人中做了很多關于虛擬戀情的線上調查，參與者甚多。”這部作品目前已處于收尾階段。

“如果我們想搞明白一個話題、一群人的生活狀態，最好的方式，就是找一個真正的專家寫一本書。對于中國現實的種種現象，只要是有積極意義的、有社會價值的、能在一定尺度內探討的，又適合以書的形式表達，我們就會去找相應的作者?！睏顣匝嗾f，“不一樣的社會觀察”系列，正是她和團隊用五六年時間探索、積累的作者和書目。

她和伙伴們努力挖掘最優秀的作者和作品，因為“不是最優秀的作品，就可能遭遇市場的滑鐵盧，出版天生就是這樣一個準則”?？偨Y多年的出版生涯，她相信一切歸功于作品，“好作品自然會不脛而走，有點小風就能燎原”。

遇到好作品她感到幸運，找到好作者更是讓她喜悅，“雖然整天面臨著像張愛玲說的咬嚙般的煩惱，但出版仍然有讓我覺得熱愛、未知、激情四射和甜蜜的部分，這部分主要來自個人和作品的碰撞，人與人之間的認同和碰撞。這才是我做出版最大的收獲，你遇到了很多高貴的靈魂，也收獲了很多共同奮斗、相互扶持的友情”。

努力是我唯一的天分

楊曉燕描述策劃選題、推動選題成型的過程，是從零到一的過程，這個過程往往十分“熬人”。

北京大學學者趙長征曾經寫過一篇火爆的文章《記一次漫長的拖稿》。因為他經常談論軍事，2008年7月，時為北京貝貝特主編的楊曉燕約他寫一本書《古人是怎樣打仗的》，他也“稀里糊涂”地接受了任務。等到著手行動，才發現壓力山大，而本職的古代文學、對外漢語也耗費大量時間精力，文稿便一拖再拖。

“多年來，她一直用電話、短信催逼的形式讓我交稿，令我如芒刺在背，膽戰心驚。雖然我一再拖延，令她極為光火，但是她并沒有放棄，而是一直鼓勵我寫下去?！壁w長征回憶道，等他正式開工，十年已過，正式出版，已在楊曉燕約稿的十五年后。他開玩笑說：“勤能補拙。如果連勤也做不到的話，就拖長時間。一年不夠就拖兩年，兩年不夠就拖十年，十年不夠就拖二十年。堅持下來，堅持就是勝利。只要編輯還沒有被你拖死、氣死，一切就都還有希望?！?/p>

楊曉燕提起了趙長征的這個故事，但又輕描淡寫地說，催稿對于出版人是家常便飯，也是難度最大的一部分工作。高校教師有科研壓力、有學生事務，有許多比寫書緊急的事情和項目，很多年輕編輯催著催著，就沒有信心了，“但我覺得一個編輯，如果你有足夠的耐力，加上你的誠意和專業性，那么，這位作者，大概率會被你打動與你合作的，關鍵是‘鍥而不舍’?！?/p>

耐力，或者說堅韌，也許是楊曉燕最終獲得作者、獲得作品的那個關鍵詞。這里面沒有什么秘訣或捷徑，她很早就知道，最笨的方法可能是最快的方法。她讀黎貝卡的小書，讀到一個真實發生的故事，黎貝卡的學校里有一個很有才華也很有野心、自己視為偶像的前輩，一直懷才不遇，年紀輕輕郁郁而終。她也跟著作者感慨，又覺得所謂懷才不遇，“有時可能僅僅因為你不夠踏實，不舍得下笨功夫”。

世上聰明人很多，但她覺得自己比別人更堅韌，在別人放棄的時候仍能努力堅持下去，并談起了簽約胡泳的過程。這位北大教授24小時陪護阿爾茨海默癥母親的故事在網上發酵之后，許多出版社的編輯聯系胡泳，“我通常不是獲取信息最早的，還有可能是最后一波。我抵達的時候很多編輯已經行動了，但我一旦心動，會以最快的速度與作者見面，面談之后，無論遇到什么困難，都能堅持跟進，所謂‘不拋棄，不放棄’。所以我在乎的作者，通常一段時間后總能達成合作?！焙镜摹墩兆o記》，從接觸到簽約，楊曉燕用了整整一年時間。

這樣的笨功夫，一直伴著她的出版歷程，讓她確信“努力是我唯一的天分”。一個策劃編輯要從零到一，把選題變成完美的稿子，再以合適的方式出版，以合適的方式抵達讀者，過程中有海量的、熬人的細節。楊曉燕說自己在做策劃編輯時的狀態，“一邊簽選題，一邊催稿，一邊做書，一邊推銷書，中間被密密麻麻的細節所填滿”。如今，她的角色轉為出版人，看稿時間變少了，但仍然繼續和伙伴一起討論選題、簽約選題、推動選題，周而復始地把文字變成實體書。

逆境中也會有光亮

《豈不懷歸》首印1萬冊，一個月內加印了4次。當時，首印數就讓作者社會學領域的朋友們大為吃驚（通常學術出版2000冊），“我就樂了，如果連1萬冊都印不到，我為什么要做？”楊曉燕反問道。

就在那個時候，有記者問她，是不是社會學的書火起來了？她覺得不能就此下定論，《豈不懷歸》是獨立的、偶發的事件。到現在，她仍然不認為社會觀察類的圖書有多火，“但至少我們在這方面的持續努力，會被大家關注到”。近幾年，一批社會紀實作品進入大眾視野，如胡安焉的《我在北京送快遞》、張小滿的《我的母親做保潔》等，它們和陳年喜、王計兵等人的作品一起，來自底層民眾的聲音被更多人聽到。在她看來，這本就是我們應該關注的火熱的生活，“他們的喜怒哀樂，他們的掙扎、向往、期待，就是記錄我們當下的時代或說‘不一樣的社會觀察’的可能性”。

《豈不懷歸》之后，2021年和2023年，楊曉燕又出版了前媒體人伊險峰和楊櫻的《張醫生與王醫生》、易小荷的《鹽鎮》，前者是對東北兩個家庭的階層躍遷的記錄和思考，后者是對鄉鎮女性的情感與命運的觀察。在“不一樣的社會觀察”書系中，除了社會學者，媒體人的作品也占有相當比重，楊曉燕認為這是因為“媒體人本來就在觀察社會，對于各種社會問題和變遷比較敏感，寫作能力水平也比較高”。

知名非虛構作品《鹽鎮》是易小荷的第二部作品，她的首作《我們是否還擁有靈魂》是她的早期作品，都由楊曉燕出版。兩人因書結緣，并成為好友。兩本書相隔七年，其間，楊曉燕一直在鼓勵她繼續寫出更好的作品。拿到《鹽鎮》稿件，楊曉燕就為這個題材而激動，第二天就向易小荷發去了合約?！斑@是我喜歡的題材，我毫不猶豫選擇《鹽鎮》，因為我覺得自己也來自底層，來自小鎮，對底層民眾具有天生的共情和關懷?！彼X得，很多時候決斷一本書的好壞，是基于本能的判斷力和認知，它的深層是共情能力?！叭绻边@一環，看到作品內心就不會產生漣漪。”

她認為，判斷力是出版人首要具備的素質，知道什么是好的內容。其次是激情，那種必須拿下的決心和勇氣。最后她提到了堅韌，許多年來，堅韌的個性讓她拿下了很多不可能的作者，一步步走到了今天。

這種深情和韌性，也體現在楊曉燕對于出版前景的判斷上。在業界普遍悲觀的當下，只有少數出版人仍保持著奮力前行的決心與信心，楊曉燕是其中格外堅決的一位?！俺霭鏄I難，別的行業不難嗎？我們處在一樣的艱難中，不是每個人都應該想辦法負起自己的責任嗎？”她反復自問，再三確認，“只要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是有價值的，就懷抱美好的愿望，朝著對的方向繼續努力?！碑斚?，她會更加嚴苛地選擇每一個作品和作者，更加努力地做好每一個細節，“出版是靠積累的，我相信通過我們的積累，即使在逆境中也會有光亮出現”。

【人物簡介】

楊曉燕

畢業于北京大學歷史系，2002年進入出版業。曾任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理想國大眾館主編、北京新經典文化有限公司人文社科事業部總編輯、琥珀主編，現任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集團有限公司副總編輯、北京貝貝特出版顧問有限公司總編輯。曾策劃出版《講談社·中國的歷史》、王小波獨家作品、余秀華作品、羅新《從大都到上都》，以及《六神磊磊讀唐詩》《我在故宮修文物》等暢銷書。

“不一樣的社會觀察”書系自2020年出版《豈不懷歸：三和青年調查》以來，已出版《張醫生與王醫生》《鹽鎮》《小鎮做題家》《新生育時代》《人間明暗》《樹兒》等，還有多種圖書正待出版。其中《小鎮做題家》《新生育時代》獲評2024第一財經年度人文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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